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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浩月|麦田烧了
发布日期:2024-06-08 04:08    点击次数:199

文 | 韩浩月

三叔打电话来,我手机静音,且人在洗手间,没有听到。看到未接来电,给他回过去,他没有接,估计他人在田野,手机忘在家中。

这是我们独特的交流方式,虽然各自都有手机,但联系起来,还有着农业时代的节奏感,不互相这么拨几个来回的电话,是没法通成话的。

大约两个小时后,三叔的电话又打了进来,这次一直守在手机边的我,秒接了。电话里三叔的声音有些焦躁,他开口便问我,“麦田烧了,怎么办?”

对我来说,这是一个无比遥远的话题。他在“怎么办”这三个字之前所说的那四个字,实在是太陌生了。“麦田”,我已许久不下,周末的时候偶尔经过郊区,遇到麦田,会停下车来,站在地边用手机拍照,把手机怼进青青的麦秸丛中,贴着地皮往天空的方向拍,这样拍出来的麦子,在蓝天的映照下,高耸而立,视觉效果不错。

而“烧了”,在我的印象里,更为模糊。城市里繁忙有序,到处都是水泥柱子与玻璃幕墙,偶尔失火,也多是通过微信群里传播一下,罕见能看到“烧了”的真实景象。与“烧”有关的文艺作品,也挺少见,最近接触到的,是2018年看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电影《燃烧》,2020年,他又出版了小说集《烧纸》的中文版。

李沧东如此热衷于表达“烧”这个题材,值得深究。《燃烧》看完后给我留下的印象中,最清晰的部分是,一个年轻人,神神秘秘地出现于多处,点燃着距离人群远近各不相同的草垛、大棚、废弃房屋等,在清晨的迷雾中,在暮色如黛的黄昏里,一处熊熊燃烧的大火,有着明明暗暗的比喻。

那些火堆,能够强烈地吸引眼球,哪怕隔着屏幕,也能感受到火苗的形象通过眼睛的摄入抵达内心后带来的悸动。看《燃烧》的时候,我在不停地猜测电影中纵火者的心理,得到的答案五味杂陈,但不确定我心中答案的哪一个部分,是可以与电影中人相对应的。

火是危险的。纵火则导致危险程度以几何级别增长。但若是火烧在空旷的田野里,且远离森林等易燃地带的话,则又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浪漫无声地蹿腾,田野愈是空旷,这该死的浪漫愈是绽放如花。

童年时,便出于对这种浪漫的好奇与渴望,一把火点着了紧挨着房屋的草垛,差点连累全家人居住在一起的七八间茅草屋一起被烧掉,至今我还记得点火那刻,内心的清净与澄明。当然,随着火苗升腾、烟灰如死去的蝙蝠成群结队地落下时,无边的恐惧与慌张由之而生。

童年纵火的恐慌早已被治愈,即便是三叔的来电,也没能成功地点燃它。但疑问还是接踵而来:谁会在麦子即将收割的季节,把麦田点燃?是不是路过之人随手丢弃的烟头导致的起火?如果是出于报复,为何要点燃三四家人的麦田?

在电话里与三叔商讨要不要报警、以及询问他有没有麦田买保险时,我一直思索着这些问题,脑海里浮现更多的,是一个年轻人的形象——就像《燃烧》里那个看不清面庞、但动作迅疾、姿态轻盈的纵火者那样。

如果真是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纵火,他是想毁掉一些什么,破坏一些什么,逼迫一些什么吗。他是恨一个人、一个村庄、一片土地、还有无可更改的命运吗……

我没能给麦田被烧掉了的三叔,想到更好的挽回经济损失的方法,但他的这个来电,却把我拉进了无边无际的回忆当中去,那些被遗忘的乡村生活,突然像冲破闸口的大水一样,汹涌而来。

相亲的两家人,坐在堂屋里,直奔主题地聊着天,作为当事人的他与她,却像局外人。出于窘迫,他躲到了另一间屋子里,看到自己心爱的驴子被家人打,他走出门去,把驴子牵到驴槽旁,捧了一把苞米喂给驴子吃。

身体有残疾的她,出门上厕所,从始至终,她与他的眼神都没有对接过哪怕一秒钟,但她看见他在喂驴子,就同意了这门婚事。后来她跟他说,能对驴子这么好的人,就一定能够对她好。

他叫马有铁,她叫曹贵英。

这是我在影院里看到的一部电影的开头,这部电影的名字叫《隐入尘烟》。我被它的片名吸引,但在看之前并不确定它是一部农村题材。坐在一间位于一线城市、装修豪华的影厅里,看着银幕上土里土气的沙丘、残垣断壁式的农院,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,这反差感当中还掺杂着一些细微的荒诞感与罪恶感,我来不及仔细去分辨这种感触的源头,因为片中那些有关劳作的场面,让我忘记了周遭一切,深深地沉浸其中。

马有铁套上驴子,耙地。耙可以正反面地用两个方式使用。反过来的时候,用于平整被翻过的土地。正过来的时候,耙齿可以深入土地,钩出地里残存的根茬,如果在耙齿内部装入麦粒种子,那么它的主要功能就是播种。无论正着用还是反着用,耙上都要坐着一个人,有了人的重量,耙的功能性才能尽最大可能地发挥出来。没有人在耙上,耙就会轻飘飘的,没法与土地进行深度接触。

曹贵英蹲在耙上,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耙的框架。她整个人偏瘦,连人带耙的重量,驴拉起来都毫不费劲。蹲在耙上的她是开心的,一个大人的开心,不会像孩子那样显露无疑,而是深藏不露的,她的眼睛在四处观察,哪怕眼神定住,也能看得出来,她的内心是飘的、荡漾的、开心的,她家的男人和驴子,在前面卖力地走着,而她只需要蹲着不动,就可以参与劳动,为家庭做出贡献,这是莫大的奖项和荣誉。

我童年时参加田地里的劳动,最喜欢的莫过于蹲在耙上了。一个小孩的重量是不够,最好是三五个小孩一起上。自己家的孩子不够用,还可以把正在邻家田地里追跑打闹的孩子借过来。再顽皮的孩子蹲到耙上,也会消停下来,就算嘴巴不停,手脚也要老实,不然的话,一个趔趄翻倒在耙下,容易受伤。曾经就有小孩没抓牢,前面拉耙的牲畜跑得又快,整个人被卷进了耙下,身上留下几道血痕。

很少有小孩子热爱劳动,但没有小孩子能够抗拒得到表扬。来自大人的一句承认的话语,会让他们鼓足几个小时的动力,像父辈那样在土地上卖力,直到精疲力尽的那刻才愿意停止。前几辈人,就是在这样的教化下,才逐渐热爱上土地与劳动的。干活的愿望,深深地写进基因当中,哪怕外边的花花世界再好,都不如赤脚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感觉更惬意。

马有铁的个子很矮,目测不过1米65上下的样子,他播种过的土地,到了秋天,苞米成熟的时候,土地由几个月前一片干巴、光秃的景象,变成了一副“森林”的模样。他走在苞米地里,苞米就结在他头部那么高的地方,有的苞米,他需要跷脚才能掰到。那些苞米,真是有一根算一根啊,单独的一根,恐怕就有1斤重,一个手挎的大篮子,一二十根苞米就装得满满当当,每隔一会儿,他就要钻出苞米“森林”,把掰下来的苞米棒子,倾倒在自己用草编扎成的“车厢”中。

我在苞米地里掰玉米棒子(山东管苞米的一种叫法)的时候,身高最多有1米5,那年我上初一,暑热未消的玉米地里,宽大的玉米叶子把田地里的空间“编织”得满满登登,叶子边缘的锯齿划过裸露的胳膊,会留下一道道细微的血痕。几亩地的玉米,似乎永远也掰不完。有一天晚上,掰玉米掰到半夜,在明晃晃的月光下,一个人掰玉米的动作显得无比不真实,夜晚的劳动,有一种不正当性,无论怎么勤恳,都被赋予了偷窃的嫌弃。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开始有了要永远逃离种地的初心。

身体残疾的曹贵英,除了行动不便外,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疼痛或者疾病,她莫名其妙地心口疼,在院子里止不住地呕吐,稍微登高一点就头晕……这与残疾无关,这似乎是过去许多农民共有一个的“病症”。

在电影院里,每次看到银幕上曹贵英不舒服的时候,我就如坐针毡,想起来少年时在田地里上化肥、打农药,胃里会有剧烈的恶心,头部也会晕眩,化肥或农药的气味,通过未佩戴任何遮挡物的口与鼻,甚至通过眼睛或皮肤,直接地进入、渗透到了五脏六腑的活动当中,说不定还参与了血液的制造与流动……那近乎于一种诅咒,让人一分钟也不想继续,却又身不由己、争分夺秒地劳作,一秒钟也不愿浪费。

马有铁在一片空地上,像摆八卦阵那样,不停地制作着土坯砖头——在黄土中混入麦草,倒入湖水用脚踏踩,将厚厚的泥浆灌入模具里,成型后再倒出来,一块土坯就此制成。他需要大量的土坯,才能给自己与妻子,以及驴子、鸡鸭、猪、燕子等活口,留出自己的房间或位子。一场暴雨来了,马有铁与曹贵英拼命地把摆放在地面上的土坯聚拢在一起,未彻底晒干的土坯见不得雨水,见了雨水就要现出原形,那是让人绝望的事情。他们找出大大小小的塑料布,罩在土坯上,塑料布用完了,就把自己的身体,当成一块塑料布,罩在那些金贵的土砖上,那个时候,带有温度的肉体,温暖着没有生命的土坯,让土坯具备了某种神性。

险些被我一把火烧掉的那七八间茅草土房,就是用这种土坯建造起来的。我的父亲带着他的五个弟弟(一共六个马有铁),在村庄的边缘,就是这样,一摊摊地和泥,一块块地制砖,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,修好了一家人住的房子。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,地面虽然是土的,但因为经常打扫,再加上来回走动的摩擦,像瓷砖一样光滑洁净。

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出生,趴在地面上哭闹的时候,眼睛离“地板”很近,可以看到微尘,嗅到专属于土房地面的清凉气息。哭累了走出低矮的房门,看到的是同样是低矮的院墙——那个时候,我只能看这么高、那么远,这让年纪小小的我,时常感到沮丧。

22岁时,我到镇上参加工作,拿到的第一份工资,就支付给了开自动收割机的司机,请他帮忙,把几亩麦田里的麦子收了。我的家人们,围在田边,看着巨大的收割机,在麦田里来回奔跑,他们手里的镰刀,都低垂着。从那之后这些镰刀便开始生锈,不但我自己不再下田,也不允许家人再下田,能找机器收割的,就用机器,没法用机器收割的田地,就租给了别人。后来,所在的街道,一股脑地把土地都卖掉了,自此之后,全家几十口人,再没有了一寸可以耕种的土地。

我们的大家庭,总计有五十多口人,如今,只有留守乡村的三叔和三婶,还种着地,一季麦子,一季水稻,间插着种些玉米、黄豆、花生等等。每年只有在春节返乡的时候,才会与三叔见上一面,那个时候,也不是劳动的季节,这么多年下来,我早已忘记了他的农民身份。

直到他电话告诉我,“麦田烧了,怎么办?”,我才想起来,那片被烧的麦田,我小的时候,或许也曾蹲在耙上耙过,曾在地头等到送来的煮鸡蛋和稀米粥,曾光着脚在刚被水覆没的稻地里艰难地跋涉过。

我也曾在深夜,面对一块干燥的麦田,不确定是否要把口袋里装着的一盒火柴掏出来,将其点燃。乡村的白天,热得四处一片白茫茫,麦芒在阳光下,会反射出刀刃一样的白光。到了夜晚,星空如洗,河水喧哗,虫声鸣啾,一切仿佛都具有阻止人“犯罪冲动”的抚慰能量。

我在夜晚的十点多钟,溜出自己的家门,临走的时候从锅台旁边摸到了那盒火柴。火柴盒里大约还剩下三五根火柴棍在晃荡着。不敢把它握得太松,怕一会儿跑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搞丢了,也不敢把它握得太紧,怕手心沁出的汗水会把它浸湿,无法擦着。

那块麦田是不是村支书的麦田,我不太确定。在白天的时候,目测过他家的麦田距离我家大概隔着三块田地,我数过田埂,大概是这个样子。但到了夜晚,又不禁犹疑起来,到底是三条田埂还是五条田埂?这种犹疑,再加上夏夜让人惬意的风,迅速让我熄灭了内心的冲动。我坐在麦田边上,开始欣赏起月亮。

夜晚的麦田,像星空那样神秘,每一棵麦子都是独立的,它们不像白天那样,拥挤纠缠在一起,它们随着夜风在舞蹈,麦穗与麦穗互相击掌。无法辨别方位的虫、蛇、飞蛾等等,在麦田里一刻也不安宁地行动,它们制造出的声响,是夏夜的洪流,让人无法忽视,我不敢加入到它们的聚会当中,或者说,也不愿意打扰属于它们的自由,当天光亮起,农人手举着镰刀从不远处走来,那就是它们仓皇逃走的时刻。

村支书是一个不高不矮的胖子,冬天的时候会穿一件黄色的军大衣,夏天的时候则是一件白色印红字的背心。在他穿着黄色军大衣的季节,他带领一群人连续骚扰了我的几个叔叔家,因为其中的一个叔叔超生,其他的家庭连坐,他们白天踹门,扛走了成袋的麦子,夜晚翻墙,吓哭了还在睡觉的孩子,在目睹这一幕幕之后,一颗“复仇”的种子就此种下,一个刚上了四五年级的孩子,心里有了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”这八个字,但我等不到十年了,在孩子的心中,十年太过遥远,也担心真的十年之后,一切都已忘却。

在麦田边上,呆了大约半个小时后,我悻悻地往家走,那盒被手汗浸湿了的火柴,顺手扔进了路边的小水沟里。之所以放弃点燃麦田,是因为预感到了,如果这片麦田化为灰烬,第二天的时候,就会有女人跪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,那不仅仅是一片麦田,也是一个人、一家人的命。

在不同的年龄段,都有朋友表达过,说在你身上看不到过去的痕迹,好像你的心里没有什么恨意。他们不知道,我在很小的时候,就找到了消解恨意的办法,这办法没法分享,因为它来自于天与地,来自星空与露水,来自一万亩麦田,如果这么告别别人的话,多少都显得有些玄学。

几年前,三叔的宅基地被村里征用了,新的村支书(老村支书的儿子)答应补偿的新宅基地,一直没有兑现,三叔给我打电话,“他耍无赖,怎么办?”。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,拨通了村支书的手机,村支书说我多管闲事,我说这事你既然承诺了,要是不办到的话,别怪我对你不客气,他说怎么个不客气法?我说等我回去时,把你家麦田一把火点了,他哈哈大笑起来,说老同学,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来,刚才和你开玩笑,三叔的宅基地,一定会办的,放心。

时隔多年之后,终于在口头上,把村支书家的麦田“烧”了一次。

第一次带女朋友去麦田的时候,是割麦子的季节,家人给了她一把镰刀,这是打算考验一下,她是否具备成为“媳妇”的素质,她走进麦田,手握镰刀,割了大约十几棵麦子,就说哎呀太阳太毒了,我要晕倒了,于是,在一家人狐疑的眼光和个别同辈人的哈哈大笑中,我带着她狼狈而逃。

为了和她结婚,也为了自己不再种地,这一逃就逃得远远的。在城市里,我身上的“疾病”不治而愈,不再晕车,胃不再痛,头也不再发昏。我坐在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,写一写有关乡村与农业的文章,把它们写得清新、生动、富有想象力,但一个字都没有写到麦田里滚烫的热浪,藏在衣服深处的麦芒断刺,打麦以及扬麦时糊住整个口鼻的灰尘。

麦田,被我诗意化了。就像很多逃离了土地的人所做的那样,辛苦的记忆在慢慢地被淡化,取而代之是,是惆怅的回忆,是淡淡的向往,是想重新走回去再握一把镰刀的冲动——这真的是一个说不好是好是坏的“诅咒”,它如影随形,最好的做法,是点一把“火”把那些记忆全部“烧”掉。

我被城市驯化成了另外一种人。出门见人的时候,要穿正式的衣服。乘坐地铁的时候,知道站在第几个候车位,才不至于太拥挤。在散发着香水味道的商场里,对两侧的奢侈品店视而不见,不再自惭形秽。去看几万人的演唱会,也去酒吧看小型的演出。笨拙地用叉子吃牛排,把红酒当成啤酒一饮而尽。看最流行的电影,知道网上刚刚兴起的流行语。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,每天接受无边无际扑面而来的信息暴雨……

但是,三叔的电话打来之后,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的梦里,“燃烧的麦田”这个意象,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,只是已经没有火光冲天的景象,剩下的只是一片黑糊糊又潮湿的画面,土地经过大火的烧烤以及雨水的降温之后,如同蒸煮过的纱布,软趴趴地,风吹过来,没有任何的烟灰浮动,但空气里分明有烟灰的气味在飘荡。

我是一株幸存的麦子。在大火发生之前拔腿而走。在提心吊胆地活过一二十年之后,这株麦子没有变瘦也没有变肥,没有成熟也没有枯萎,没有扎根繁衍也没有变成别的植物,依然是一株麦子。

一株麦子与一场大火之间,有着物理上的距离,但也有着宿命中的关系。麦子不会渴望自己燃烧起来,但没法保证麦田会被一把火点着。被收割的麦子,游走他乡的麦子,进入谷仓的麦子,都是没有脚的,他们没法再通过步行的方式,走回到自己最初萌芽的地方。

况且,麦田已烧。最后的一个理由,已没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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